傅子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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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一日长于百年

作者为苏联/吉尔吉斯斯坦作家 艾特玛托夫


三条主线:

1.铁道工人叶吉盖为他的多年好友,卡赞加普送葬。

2.美苏联合发射飞船的两位宇航员,他们发现了外星人“林海星人”,他们为了促进文明沟通而与林海星人交流,但很快他们发现,自己的星球却拒绝他们返回。

3.传说故事。一位母亲准备营救自己被俘虏的儿子,但儿子若拉曼因为丧失记忆而射死自己的母亲。母亲的白头巾变成了“杜年拜鸟”,它时刻哀叫“杜年拜”,也就是若拉曼父亲的名字,来提醒儿子他到底是谁。


若拉曼:乃曼族的战士,后来被柔然人俘虏,并抹去记忆成为奴隶“曼库特”

乃曼—阿纳:若拉曼的母亲 

阿克玛雅:乃曼—阿纳的骆驼


相传柔然人侵占了萨雷一奥捷卡之后,他们对待战俘极不人道,残酷至极。他们常常把俘虏卖给邻近的部族作奴隶,而这对于一个俘虏来说还算是幸运的出路,因为被卖走的奴隶早晚总还有机会逃回家去。那些被柔然人留下来作奴隶的人,他们的遭遇可太骇人听闻了。他们要被柔然人施以酷刑——头上戴希利,从而丧失记忆。通常遭受这种酷刑的都是打仗时被俘虏的年轻小伙子。柔然人先把年轻俘虏的头发剃个精光,不露一根头发楂。在头剃好之前,经验丰富的柔然族屠宰工匠已在附近宰杀了身强力壮的骆驼。在给骆驼剥皮的时候,他们首先要做的事是把沉、最结实的项部皮剥下来。他们把那项部皮切成若干小块,趁还冒热气的时候立刻把这些皮块蒙在俘虏的剃得精光的秃头上,那粘糊糊的骆驼皮粘在脑袋上,像膏药似的粘得很结实,那样子有点像现在人们戴的游泳帽。这就叫戴希利。遭受这种酷刑的人,要么是受不了这份罪而死去,要么是一辈子丧失记忆,变成一个曼库特一一个不记得自己过去的痴奴。一头骆驼的项皮可以够做五六个希利用。在戴上了希利之后,每个奴隶都给圈在一个大木槽里,为的是不让受刑的人把头接触到地面。受刑的奴隶就这样给运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免得人们听到他们那惨绝人寰的号叫声。他们被扔在旷野中,手脚都给捆绑上,让太阳猛晒,不给他们水喝,也不给他们吃的。这种酷刑连着要进行好几昼夜。惨无人道的柔然人还派人在附近巡逻,防备俘虏的乡亲们来搭救他们。但这种抢救行动一般很少发生,因为在空旷的荒原里人的任何走动都很容易被发觉。而且如果知道被俘的人已变成了曼库特,那么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不想搭救或者赎回他了,因为这意味着即使成功的话也只是弄回一具活尸。



被扔在荒野里受刑的俘虏们,大多数都死于萨雷一奥捷卡的骄阳之下。在五六个受刑的人中,只能活下来一两个曼库特。他们不是饿死,甚至也不是渴死,而是由于受不了糊在头上的生骆驼皮风干收缩所带来的难以忍受的非人的痛苦而死去。生骆驼皮在灼人的太阳光照耀下,不可遏止地收缩,于是那希利就像一个铁箍一样把奴隶的脑袋箍得难以忍受地疼痛。剃头后的第二天新头发楂就长出来了。又直又硬的亚洲人的头发往往长进生骆驼皮里,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不能从骆驼皮中冒出去,于是就弯曲回来,长进自己的头皮里,给受刑者增加新的更大的痛楚。这后一种折磨同时引起理智的完全模糊。这样又折磨到第五天柔然人才来验看俘虏中有活下来的没有。如果戴希利的俘虏中哪怕有一个人活下来了,那也算达到了目的。他们给活下来的奴隶水喝,给他东西吃,除掉他的枷锁,使他逐步恢复体力。这个活下来的俘虏就是曼库特奴隶,他被强行剥夺了记忆,因此他就特别值钱,一个甚至抵得上十个普通的身强力壮的奴隶。当时曾经有过这样的规矩,如果在两族战争中有一个曼库特被杀死,那得用比杀死一个自由民多两倍的代价来包赔。




曼库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是哪个部族的,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不记得自己的童年,不认识自己的父母,一句话,曼库特不知道自己是个人。由于他没有“我”的意识,曼库特从经济角度来看,具有一系列长处。曼库特相当于一个不会说话的牲口,因此就绝对地听话和可靠。他从不会想到逃跑。对于任何一个奴隶主来说,最可怕的事情乃是奴隶的暴动。每个奴隶都是一个潜在的叛乱分子。曼库特却是绝无仅有的例外一他压根儿就没有叛乱、造反的意识。曼库特不会造反,因此就没有必要防备他,看着他,更用不着怀疑他有什么阴谋。曼库特就像一条狗,只听自己主子的话,他根本不同别人交往。他的全部思想就是想法填饱肚子,他再没有别的心事。对于主子交给他的事他是盲从地、竭诚地、坚定不移地去做。曼库特通常都是被派去干那最繁重、最脏的活,或者去做那要求有呆头呆脑的耐性的令人生厌的事。只有曼库特才能孤独一个人待在荒凉无人的萨雷一奥捷卡,寸步不离地放牧驼群。在荒凉的草原上他一个人可以顶替好多个雇工。只要让他吃饱肚子,那么不管冬夏,他可以常年在野外干活,不怕孤单,不怕吃苦。主子的吩咐对于曼库特来说是至高无上的。除了吃的和可以在草原上御寒的破衣褴衫,他别无他求……



砍掉俘虏的脑袋,或者给予他别的伤害以使他丧魂失魄,这都比使一个人丧失记忆,毁坏他的理智,根除他独有而别人不能企及的心灵,要容易得多。但是游牧的柔然人,他们从自己黑暗的历史中继承下来最残酷的野蛮性,把他们罪恶的黑手也伸向了人的这种最宝贵的东西。他们找到了剥夺活奴隶的记忆的方法,从而对人类犯下了所有可以想象与不可想象的罪行中最为严重的一种罪行。




在一次战火沉寂的时期,有一伙商人赶着骆驼商队来到乃曼人居住的地方。在饮茶的时候他们讲述说,他们很顺利地通过了萨雷一奥捷卡草原,在饮水时并没有碰到柔然人来找麻烦。他们还提到,他们在萨雷一奥捷卡碰见了一个年轻的放牧人在看管大群骆驼。商人们跟他拉话,可原来他却是一个曼库特。表面看很健壮,你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给残害到这般地步。他以前大概也跟别人一样爱说话,不比别人傻,他还很年轻,胡子刚长出来,长相也不丑,可是你跟他一接触,却发现他仿佛昨天才生下来似的,一问三不知。这个可怜的小伙子,不记得、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他是哪里人,甚至也不记得柔然人是怎么残害他的。不管你问什么,他都不吱声,顶多说个“是”“不是”,而且总是用手把着紧紧地戴在头上的帽子。尽管不应该,可是人们总愿意嘲笑有残疾的人。商人们讲到这里嘲笑说,有的曼库特,骆驼皮已经长在了他们的脑袋上,对于这样的曼库特,你若是说“来给你烫烫脑袋”,他会比受任何刑罚都更害怕。他会像一匹野马似的乱挣乱躲,怎么也不让你碰他的脑袋。这些曼库特无论白天或是黑夜,总也不摘帽子,他们都是戴着帽子睡觉的。那些商人们又说,曼库特虽然个个傻头傻脑,可是却忠于职守—在商队未走远之前,他一直警觉地守护着驼群。



乃曼一阿纳留在原地未动,她蹲了下来,低着头,两手捂着脸呜咽。后来她尽量控制住自己,保持镇静,站起来向儿子那边走去。成了曼库特的儿子像没有发生什么事一般,毫无表情地冷漠地从拉得低低的帽檐下看着她,他那消瘦不堪、因风吹日晒变得又黑又粗糙的脸上,似乎闪现了一丝笑意,但他那两只眼睛却表现出对世上任何事物都没有兴趣的木然神情。




“坐下,我们来谈谈。”乃曼-阿纳伤心地叹了口气,说。


他们俩坐在了地上。


“你认出我了没有?”母亲问。


曼库特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曼库特。”他答道。


这是你现在的名字。你还记得你过去的名字吗?好好想想你从前叫什么名字。


曼库特没有吱声。她看到,他在思索,回忆,由于紧张思索鼻梁上沁出了汗珠,眼睛蒙上了一层迷茫的雾。显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堵不透风的厚实的墙,而他对它毫无办法。


“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你是哪个地方的人?你是哪里生的?你知道吧?”


不,他什么也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对于她所说的话,他都无动于衷,仿佛讲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他听她的讲述,就像听习以为常的草丛中蝈烟的叫声。


乃曼-阿纳又问变成了曼库特的儿子:


“你来到这儿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什么也没有发生。”他说。


“是白天还是黑夜?


“什么也不是。”他说。


“你愿意同谁谈话?”


“月亮。但我们彼此都听不见。那里面坐着一个人。”


“你还有什么愿望?”


我想像主人那样头上扎着发辫。”


“让我看看,他们把你的脑袋怎的了。”乃曼-阿纳说着探过身子。


曼库特猛地往旁边一闪。他用手紧紧捂住帽子,再也不看母亲了。她明白了:任何时候都不应提到他的脑袋。




尽管她讲的这些话对成了曼库特的儿子没有起任何作用,可是乃曼一阿纳仍然继续讲下去,她总还是怀着一线希望——万一他那模糊的思维能透点儿亮呢。然而她不过是在叩一扇无人理会


的门罢了。可是她仍旧一再重复她说过的那几句话:“好好想想,你的名字叫什么?你的父亲是杜年拜!”


后来她又拿出自己的食物给他吃,拿出自己的水给他喝,并且给他唱起了摇篮曲。他很喜欢听这些歌。听着这些歌,他那呆滑的,由于风吹日晒变得又粗糙又黑的脸上似乎显出某种温情的表示。于是乃曼一阿纳劝说他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柔然人,跟她一起回故乡去,回乃曼人那里去。然而曼库特不能想象,怎么可以起身到别的地方去——那群骆驼怎么办?不行,主人吩咐时刻要守在驼群旁边呀,主人是这么吩咐的呀。他不能扔下驼群随便走开……




然而她却不知道,那两个气急败坏的柔然人回去之后痛打起曼库特来。可是他们又能从他嘴里审问出什么来呢?!他只是回答:


“她说她是我的母亲。”


“她根本不是你什么母亲!你没有母亲!你知道她是为什么来的吗?你知道吗?她是想扒下你的帽子,烫你的脑袋!”他们吓唬可怜的曼库特。


听到这几句话曼库特吓得脸都变了色,那张黝黑的脸变成灰的了。他把脑袋尽量往里缩,两只手紧紧地捂住帽子,像只受惊的野兽似的四下张望。


“你不用害怕!呶,拿着!”那个年长一些的柔然人把弓和箭递给了他。


“瞄准吧!”年岁较小的那个柔然人摘下自己头上的帽子往上一掷。帽子中箭落地了。“你看!”年轻些的柔然人惊讶地说,“他的手还有记性!”




“若拉曼!若拉曼,我的儿子!你在哪里?”乃曼一阿纳呼唤着。一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应声。


“若拉曼!你在哪里?我是你母亲!你在哪里?”


她惊慌不安地四下张望,寻找她的儿子,而她却没有发现她的儿子正藏在骆驼的后面,一条腿跪在地上,拉满了上着箭的弓,瞄着她准备射击。落日的余晖影响他瞄准,他在等待时机。


“若拉曼!我的儿子!”乃曼一阿纳呼唤着,她担心儿子有了好歹。她转过头往那边一瞅。“别射!”她喊了一声。她刚吆喝完阿克玛雅,准备转过身去,说时迟那时快,那箭嗖的一声射中了她的左肋。


那是致命的一箭。乃曼一阿纳弯下身子,双手抱住骆驼的脖子,慢慢地倒了下去。她头上的白头巾首先掉在地上,那头巾变成了一只鸟儿,飞上天空,呼喊着:“想一想,你是谁家的子弟?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父亲叫杜年拜!杜年拜!杜年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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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篇文章是带着滤镜的,大家都懂,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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